詭侷的心理測驗
觀芥川龍之介「羅生門」、「竹藪中」及黑澤明改編之「羅生門」

[芥川的文本與劇場]

芥川龍之介是屬於大正時期的作家,這個時期受西風東漸,受歐洲大戰的影響,加上明治維新,社會對舊有的一切價值觀有種全面崩潰的嚮往,加之文學家對時代精神的反應十分敏感,並富有反抗精神,於是這一派新作家開始批判明治末年的自然主義,開創出許多新流派。芥川在這時期的幾個新興文學運動之中,被歸類為「新理智主義」[1]的作家,他們的作品都是主題小說,著重心裡分析、理智及巧妙的技巧,賦予歷史人物、事件以現代之生命。

再來我想談談劇場。從近代劇場、話劇開始,寫實主義的劇場大為風行,寫實主義的劇場又多為文學性劇本改編,也就是傾向把舞台當作一個大實驗室,投入一些因子,來觀察這實驗室裡的芸芸眾生如何對這些環境因素做出反應,而為其衍伸的自然主義亦在寫實劇場有一席之地。之後漸漸發展出非文學性劇場,像是後現代主義的劇場等等,若依據上面的講法,我覺得後現代劇場也可說是對寫實主義的一種對立面,因為它並不著重符合邏輯的寫實,可能是一些聲音是覺造成一些感覺,也可以是一些無因果或矛盾無邏輯的拼貼。

[詭侷狡詐的陷阱]

「竹藪中」這樣的作品,就讓我很有後現代劇場的感覺,也讓我想到一部電影「蘿拉快跑」,同樣是似乎基於一個主幹,導演在其上添加了許多「如果」,「如果怎樣怎樣…則結果會怎樣怎樣…」,然後建構出一個多分支的劇情。而「竹藪中」將多樣的人物,在一個可以說是「近似事實」的基準上,做不同的切割,使各角色構築屬於自己的思想片段。這些片段的文本敘述或劇場呈現,不單單是幫助讀者(或觀眾)在腦海裡幻想出一個客觀—或近乎於客觀—的劇情,甚至允許觀眾基於自己的主觀或甚至為了自我自私的思考,來幻想出屬於自己的劇情,

上面說到作者給了一個「近似事實」的基礎,來架構不同角色的敘述,於是我們看到文本與改編劇中的這些不同人格的思想切片其實有很多是互斥的。這些「互斥情結」的巧妙之處,不只表現了每個角色捍衛自己斤斤計較的價值觀,以及隱藏對自己的不利面,它們甚至是一個詭侷的心理測驗:當一個讀者因為這件無頭公案而在心理上被說服要去求取一個正確解答時,便掉入了這狡獪的陷阱。因為我想小說家在創作文本的時候,並非真的有一個合乎邏輯上的事實,而根本就是藉著這些重疊又互斥的切片來表現出他的思想,可能是人性的醜惡、自私、自付自傲、軟弱無能,或根本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世界上的客觀事實是不存在的,所謂真實其實都是架構在主觀意識上,為私人私慾所用的。若讀者一味地使勁去思考這背後真正的前因後果,而終於拼湊出一個看似面面俱到的答案,則那個答案不就正好暴露了解答者心中的思想,使得我們可以分析解讀這個人的驕傲與脆弱呢!

[劇本改編]

在將「竹藪中」、「羅生門」的文本以及改編電影「羅生門」看完一遍之後,驚喜的是黑澤明靜竟然能做這樣巧妙的整合。大體來說我是不喜歡看電影的,因為我喜歡閱讀文字,也崇尚真人演出的劇場,對於連續性的影像則沒有多大的喜好。但是在「羅生門」電影中,我有看到劇場的影子。從一開始的城牆,那就是一個大型景片,背景是天空,很乾淨。而衙門問話的每一段,我們都只見被審問的角色背後的一道城牆,而不見公堂衙役或是諸多繁雜的道具,就好像演員在舞台上對著觀眾表演一樣,我們每一個人都像是青天大老爺在問話,確又沒有不必要的問訊之詞,讓我覺得清楚明快,因為原作中的對話正是此種感覺。倘若寫成連續性的小說,像是把誰拉上來、問了什麼話、公堂的背景條件這些都講的清清楚楚的話,反而顯的庸俗了。光是問訊的這幾個片段,就讓我看到了小說的原汁原味。

至於一些細部的改編,我想電影畢竟是電影,相對於文字有其優勢也有劣勢,我就我看到幾點特殊有趣的來論述一下,而對於其他老師上課講述的人物剖白,就不多作贅述了。

首先上場的捕快,那副喜不自勝的憨愚模樣,顯現出他是個庸才,甚至是個蠢材,完完全全表現出一附無能樣,這樣的捕快是抓不到多囊丸這種大盜的。我想安排這樣蠢笨的喜憨人物只是為了劇情鋪陳的需要,因為其餘所有出場自白人物都有其私心的表現,惟獨這個捕快沒有,而且文本中他講的去年秋鳥部寺的賓頭廬山後的案件,也被後來的路人搶去戲份。在芥川的原著中對這個捕快沒有太多外觀或內在的特質描述,純屬交代被捕的劇情,然而黑澤明確賦予了他這樣的形象,著實讓這個平面人物色活生鮮了不少。但若是可以將他也給刪去,把多囊丸窩囊被捕的情形交代在別處,也許更可以突顯每一個受偵訊人在影片中都有不同私心的平行結構。

多囊丸的問訊中,將色心歸諸於吹過的涼風,電影中也在此花了不少時間,很細膩的刻畫了風怎麼吹到多囊丸的身上,怎麼吹起了面紗等等,還說多囊丸對此女有不同的心態,覺得她是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我們在看這裡的時候,會有種錯覺覺得多囊丸彷彿是個多情種子,是真的對真砂有所感覺,才會痛下毒手,一直到很後面才從路人口中得知他也是個採花大盜,也才將他真情的一面給全數洗去。然而在文本中他的採花習性卻在捕快口中就報與讀者知曉。而到後來雖然還有許多情結是多囊丸想娶她為妻,卻也使得讀者從一開始就不為所動,不相信他是個至情至性的男兒了。黑澤明在這裡的改編轉了一折,給了觀眾在這原本平片的細節中一點立體感,我覺得是件很細膩的改編手法。

原著中的老嫗在此處被刪去了,而文本中少婦似乎只是站到河邊而沒有跳河,電影中卻說他有千方百計尋死。我覺得老嫗這邊刪的妙,因為她如同捕快一樣,本身不具有人性刻畫的的表現,而她講的狀況在很多其他人的敘述中都有出現。但是真砂的貞烈無論在文本中還是戲劇中都是很可疑的,因為畢竟他沒有真的自殺,她的剛烈與淫蕩都是反覆無常地出現在每一個橋段中。所以老嫗這段根本顯得不合邏輯的多餘,該刪。不過我也不因此否定文本中放入老嫗的價值,因為文本是個小說,小說需要有節奏需要有鋪陳,老嫗也許只是用來帶出一些氣氛與緩和文章節奏,當然這樣說不免有為芥川辯護之嫌,不過文學評論本來就很主觀的,就辜且言之了。

真要我說強盜跟武士,我會說他們是對難兄難弟,說是惺惺相惜也好,說是狼狽為奸也好。他們在彼此口中交手時,卻怎麼也看不出他們的深仇大恨,反而一次又一次感覺他們在互相辯護。因為他們是對立的,為了同一個女人對立;而他們又有著同樣的價值觀,要捍衛自己的尊嚴,男性了尊嚴,武人的自尊,於是在「放的下的是生死,放不下的是聲名」的前提下,不約而同的吹捧對方,來保護自己,來強調自己跟對方拼鬥是因為對方是號人物。結果,到了最後樵夫的口中大崩盤,從他們顫抖的手握著刀劍對峙,才看出原來兩個都是懦夫,他們兩人有勇氣不斷揮舞兵器的時候,竟都是在對方手無寸鐵之際!影片中先是兩個人都發抖,然後強盜的劍掉了而武士勇氣倍增大力揮刀,之後武士的刀卡住了而強盜一劍一劍才刺的振振有力。這一幕場景徹底摧毀了原本建構在我們心中他們兩人的英雄形象,是個很成功的對比。黑澤明在之前幾佈下的局,在最後樵夫這段的收尾,全都有了回報,讓人為之前對兩位武人殘留下些許的敬佩大呼不值。

而這兩位武人表現出來的態度,更赤裸裸的顯示出人類醜惡的本性之一:從別人那邊搶來的才值錢,如果是別人不要的,我也不再覺得她珍貴了。

總的說來,我覺得把「竹藪中」放入「羅生門」這個大框架下是件鬼斧神工的工程,雖然他把那為拔頭髮的老婆婆刪掉了,但是原本精神卻表現在僑夫跟路人身上,而且做了更巧妙的運用,也在其中強化了更多私欲性的醜惡面,像是「人都不認為自己有錯,只有積非成是,才能讓自己快樂點」;而路人與樵夫其實都是偷別人的東西,差別只是在路人是當著大家的面強取豪奪,而僑夫背著人偷偷來,於是對於自己就放寬了標準,給了自己一個「反正是拿死人的東西」的藉口,而直到看到別人做壞事的時候才會有正義感,這是正是人性「嚴以待人、寬以律己」、「打人喊救命」的自私面與黑暗面。

而到了最後,和尚一路走下坡對人性的依賴跟價值觀有了起色,但是我想要問的是,樵夫在最後做了件善事,滿足的自以為可以補償他的過錯,但是是非善惡的功與過可以相抵嗎?有時候我會覺得,人只要做了一件惡事,就要用一輩子來彌補,功與過是不可相抵的。正因如此,我們才該謹言慎行。

[1]羅生門—「關於芥川龍之介」;葉迪;水牛出版社;交大圖書館:C53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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